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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4日,比赛中的广宁中学辩论队。(受访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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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北京101中学击败后的那个中午,广东省广宁中学辩论队的队员们,第一次表现出稚嫩又可爱的那一面。他们叽叽喳喳地围在我的身边询问,以后能不能到报社实习。
最早见到他们时,他们更像是成熟的大人。队长练俊杰挺着胸,大方地和我握手,用播音生惯常的口气说“苏老师好”,严肃的口吻让人不由得往前欠身。备赛的夜晚,队员们十分忙碌,练俊杰逐字逐句地修改每一个人的稿子,其他人被安排了不同的任务,没空和我闲聊。
我似乎闯入了一个气氛肃穆的司令部,没有我的座位,倚靠在墙上也不太得体,只得像一根木头一样杵着。一个女孩在知网上找“网络巴尔干”相关的论文,这个词指的是网络已分裂为一个个不同利益的群类,传播学硕士出身的我,主动说帮她找一找,二十多分钟后,我把找到的论文拿给她看,这位大一学生露出一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表情,她看了一眼队长,然后小声告诉我,她早就找到这篇论文了,让我不必再帮忙。
但到了开头那个中午,比赛已经全部结束。这些“成熟的大人”们,第一次流露出对记者工作的好奇。“讲一讲你采访过的最有趣的事”,他们说,“讲一讲你去过最有趣的地方”。
美国编剧戴维·多尔托特曾认为,所有的电影无外乎六种故事原型,包括英雄型、伙伴型、不可能任务型、逃离束缚型、美狄亚型和浮士德型,人如其名,类型的名称暗示了故事的走向。当然,不同的文学研究者提出了数目各异的故事原型。一段时间的记者生涯,容易让人在刚开始就对事情下判断。在他们提问时,我琢磨着眼前的辩手们属于哪一种故事原型。英雄、伙伴和不可能任务肯定有,或许还有一点点逃离束缚,但不确定。
“哪会有最有趣的事呀?”我回答道,“每天发生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就是若干种故事原型。翻来覆去的,仅仅在具体的细节上稍微不同,走向都差不多。”这原本是个挺虚无主义的答案,但辩手们忽然兴奋起来,他们认为,这种“虚无”恰恰是因为我见过了太多的事情。
他们开始向我寻求一个答案了——这样的场景早已屡见不鲜,在和采访对象接触时,他们往往会在采访的最后,问我对某个问题的看法:“你见的人多,去的地方多,要不你给出出主意?”
辩手们想要一个关于未来的答案。“那要不你说说我吧,我是学人力资源管理的,以后会怎么样呀?”后来在稿子里占据重要篇幅的陈沛怡问,她能不能到我工作的单位实习。接着,其他人也想让我帮他们介绍实习——在广州,最好是国企。
“你们才大一,为什么就要想着实习的事情呢?”哪怕这次对话距离今天已经超过半年,我依然记得这些大一的孩子们脸上焦急的表情。从县中毕业后,高考成绩最好的队长在华南农业大学,陈沛怡是公办本科,其他人分别是民办本科和专科。其中几个孩子的班主任在开学第一课就告诉他们,要考研。这些孩子坚信,文科正在衰落,只有努力,比别人多更多的努力,才能让他们不用再回到县城。
2023年11月24日,广宁中学辩论队。(受访者/图)
我开始回忆起我的大一。每周满满当当的课程,文科学院的老师们,很喜欢在课堂上阐释虚和实的问题,“学文,是无用之大用”“‘观乎人文’,是要‘化成天下’”云云,我那时常常怀疑他们自己是否相信这些判断。学校在城市的新区,我毕业后的第二年,附近才开了一个麦当劳。那时的学生们喜欢找兼职而非实习,通常是给餐饮店发传单。
午饭过后,陈沛怡主动聊到她面临的另一个选择,要不要换专业。她认为从普通本科的人力资源管理专业毕业,未来是不会有前途的。她想转到新闻或者法学,但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事实上,我很喜欢给别人提建议,毕竟,我早习惯把那么多精彩纷呈的事件简化为一个个故事原型,起因、经过、结果,就让我们跳过“经过”,痛痛快快地走向“结果”吧!
要不要转专业,要;要不要转新闻,不要;要不要去实习,要。
“这几天我看到你如何工作,感觉以后做一个记者也挺有意思的。”陈沛怡接着向我介绍,她是如何和专业老师以及网友们请教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甚至谋划着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一条是继续学人力资源管理,然后大一下学期先找一个小公司实习,大二继续实习,大三准备日语或者雅思考试,大四申请日本或者香港的高校;另一条道路是学其他专业,但她还没详细筹划。两条道路都通往同一个目的地:在大城市找到一个好工作。
她在等着我的回答,我却被她人生规划中体现出的那种环环相扣、不让自己喘口气的感觉吸引了,所以暂时没有告诉她我的想法。
“你每天都在想这些事情,不会很焦虑吗?”我很好奇。
“很焦虑啊,但读这么一个学校,能怎么办?我很担心考上一个公办本科已经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了。”
事实上,那些2000年之后出生的、我的学弟学妹们,也常会向我寻找一个关于人生该如何选择的答案。并且,在询问我的意见之前,这些刚20岁出头的男生女生,会罗列一大堆每种选择的利弊,细致入微就像大脑里做好了思维导图。
用他们的话来说,之所以要表现得如此像经济学中的理性人,步步为营,就是担心错了一步,就接二连三地错下去。
从事记者这项工作的某种便利在于,当你完成一篇长报道之后,确实可以对所报道的事物评头论足,当周围的朋友遇到类似的情况时,可以直接告诉他,1、2、3,这样去做就好。比如,很多家长喜欢问我,究竟哪种教育方式是最好的?教育记者出身的我,就能列出1、2、3,侃侃而谈。
就在陈沛怡等待我的答案的过程中,我回想起大一时的我,是如何寻找人生的答案。
那时,我的母校和复旦大学有一个合作项目,5位新闻系的学生可以到复旦新闻系交换两年,享受与复旦学生同样的教育环境。我的成绩不错,如果报名的话有很强的竞争力。或许,如果是一个理性人的话,势必要去复旦,而不是留在一个西南边陲的大学。
但我最后并没有报名。大一时的我觉得,可以暂时不考虑成为“更好的人”,去翠湖边看看荷叶比较重要。
之后,我上完了所有该上的课,文科没能让我拥有一项独特的技能,甚至无法在5秒内说出学过的知识点。在不得不去实习的时候,才开始漫无目的地找实习。我在学校的社团中收获了坚实的友情,又在校园里掀起了几次笔战。孤独的时间多过和朋友在一起的时间,有时会焦虑,更多时候在失眠。有人尊敬我,有人讨厌我,努力地帮助过一些人,但也深深地伤害过一些人。
就在本科毕业前,或许是某位诗人的自述中,作者谈到了关于遍历的问题。他提倡,年轻人可以不做思考,体验每一种选择。这真是一个迷人的说法,此后我开始遵循这套理念。遗憾的是,工作之后,如此迷人的理念被我替换为呆板的“故事原型”,好为人师,自以为掌握了答案。
最终,陈沛怡转专业没能成功,在她电话里和我说这个事情的时候,语气稍显失望,并没有最初的那种焦虑了。这个变化或许就发生在那个午后,我没有再自信地给出一个答案,只鼓励她去经历能够经历的一切,她应该明白了。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责编 吴筱羽
来源:https://view.inews.qq.com/k/20240526A00A9W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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