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国内有人把“走课”叫作“走班”，我不信。但我的中文软件里找不到“走课”，只有“走班”，这使我不得不信。与“走班”对应的似乎是“坐班”——一个本属于上班族的循规蹈矩、死气沉沉的概念。所谓“走班”还是跳不出传统“班级”的概念。其实，要走的是“课”，是二年级也可以走三年级的“课”的生机勃勃，是从“大乱”达到“大治”的选课机制。
一般来说，美国孩子从初中就开始“走课”。一下课，学生们匆匆忙忙赶到自己的锁柜（每人一个放课本和衣物的小柜子）旁，取出下一节课的课本，慌慌忙忙跑向下一间教室……只一会儿，闹哄哄的教学楼又“走”得干干净净。
从这种乱哄哄的走课制里，能“走”出什么来呢？
01解放个性
没有个性就没有创造性，因此，培养创造性的前提是保护孩子的个性，解放孩子的个性。
多元智能理论告诉我们：孩子们有着不同的个性特征，只有因材施教，孩子的潜在素质才能充分发挥出来。猴子、老虎、骏马和鱼儿，有着不同的个性特征，统统关在笼子或缸里，不是“屈才”吗？当然，把猴子放到河里，将老虎搁在树上，把骏马牵到山顶，让鱼儿跳进草地，都是阴差阳错地扼杀人才。走课，就是要解放个性，人尽其才。
要解放个性，孩子首先需要有个自我认识的过程。常言道：“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这个“牵出来”，是自己把自己“牵出来”，是自己问自己：“我是谁？”这是一个痛苦的认识过程。走课，能协助你发现自我和认识自我。
我儿子矿矿，在赞誉中长大，自以为无所不能。妻子总是说，她教矿矿画得一手好画，但我却没有教会孩子唱歌。
我说，能怪谁呀？我一开卡拉OK机，你和矿矿就往楼上跑，只剩下我和两只狗。
我喜欢唱中国歌，矿矿喜欢唱美国歌，没办法教。更何况，人总是有缺陷的，有些东西是教不会，学不来的。比如，矿矿唱歌就五音不全，荒腔走板。
有一年，矿矿要参加学校的歌剧社。考试的曲目是《奇异恩典》。考试那天，矿矿在他的房间里唱啊，练啊……
听到儿子房间里传出的“噪声”，我的心里别说有多难受。我很想告诫儿子：别唱了，你考不上的。但当我把矿矿叫到我的书房里时，从来都爱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儿子，这次却很虔诚、很认真地请求我：“爸爸，您能不能教我唱一下这首歌，特别是这一句……”我下意识地把已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对孩子说真话，这正是父母的“罩门”！其实，真话也是说过的，但发现自我和认识自我是旁人代替不了的，非得自己把自己“牵出来”，让自己痛苦一番不可。
那天下午，我忐忑不安地在家里等矿矿。谁知道，他竟然被录取了，还被分配了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
看着儿子兴奋的脸，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小心翼翼地从侧面打听考试的情况。儿子说：“别问了，人不够，全都录取了，没有不录取的。”
后来，好在他到华盛顿特区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活动，耽误了一些排练，就连龙套也不用跑了。
实际上，在上课和排练的过程中，孩子已多次问过自己“我是谁”的问题。在走课中，孩子会在不断的磕磕碰碰中发现自我和认识自我……我告诉儿子：我刚秃顶时，热衷于“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后来干脆敞开来开自己的玩笑，反而利用了弱点。矿矿很能说笑话，于是荒腔走板反而成了他搞笑的亮点，又于是，利用弱点反而更有个性。
把个性从笼子或缸里解放出来——给猴子一棵树，给老虎一座山，给骏马一片草原，给鱼儿一条河流，你将看到一只活蹦乱跳的顽猴、一头威风凛凛的猛虎、一匹绝尘千里的骏马、一条闯荡江湖的游鱼。
走课（让孩子选择符合自己特点的课程）能帮助孩子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解放自我，选择自我。
然而，能让人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解放自我、选择自我的走课制，却成了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大学里，最惶惑、最煎熬、最挣扎、最不适应的环节。
02重视人性
我们往往认为，把具有不同能力和个性的孩子放在同一个班里，以同样的进度教同样的课程，是公平的、人道的。
其实不然。
在美国，学生的成绩属于个人隐私。老师不能把学生的成绩分成三六九等公布出来。我在课堂上给学生发回考卷，卷面都得朝下，以免被他人看见。尽管如此，谁学习好谁学习不好，实际上一目了然。这在中小学表现得更清楚，学习好的、聪明的都在天赋班。此外英语、数学等必修课也都分快慢班。进快班还是慢班，老师的建议起决定性作用。当然，学生也有选择权。如果学生和家长坚持要换班，学校多半也不反对。在决定进快班还是慢班前，学校一般会让孩子带回一份建议书，家长考虑清楚后才签字。
1996年，我们搬家，矿矿转到新的小学，只读了一年，就上初中。临毕业时，他的homeroom teacher（有点儿类似于国内的班主任）病了，不能来学校，临时由一个教数学的老师给学生做鉴定。可能是阴差阳错，也可能是该老师想当然地以为矿矿是外国孩子英语肯定不行，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她推荐矿矿上初中时到英语慢班上课。结果，上学没几天，矿矿回家发牢骚，说是英语课上的孩子非常迟钝，他三五分钟就能做完的作业，别人磨蹭了一节课还做不完……开始我们没太在意，还批评矿矿不谦虚。但孩子说得多了，还常常跟我们急，我就去了学校，才知道矿矿确实是上英语慢班。学校向英语老师了解情况，老师也说一定是弄错了，矿矿显然不该来这个班。后来，学校征求我们的意见后，马上把他调到了快班。
不仅妻子对此耿耿于怀，就是矿矿小学的homeroom teacher，至今也表示费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个老师推荐天赋班的孩子到慢班去学习？
其实，根据多元智能理论，天赋班的孩子也有各自的弱点。我之所以提到这个故事，是想说明：把强者放到慢班对强者是一种不人道的折磨；反之，把弱者放到快班也是不人道的。试想：若孩子最多只能举60斤，家长或老师硬要逼着孩子举80斤甚至100斤，这不是人为的悲剧吗？问题是，国内的家长恰恰忽视了后一种折磨，生拉硬拽地把孩子往重点学校、重点班里塞，还美其名曰“压力能变动力”。其实，这恰恰是给孩子压上不人道的“负”！
当然，美国也有人反对分快慢班。然而，主张分快慢班的美国人往往会拿出一个跑步的比喻来论证自己的主张：三个朋友出门跑步锻炼，跑着跑着，不同的步伐、不同的要求出现了：A觉得速度太快，要求放慢速度；B则觉得速度慢了一些；C也要求加快步伐。于是，这种对不同速度的要求产生了以下一系列问题。
1. 同样的步伐能不能满足不同的需求？
2. 朋友间的融洽是一种需求，锻炼身体也是一种需求。如果A要求B和C放慢速度陪他，陪一段可以，甚至全程陪一两次也可以，但B和C能放弃锻炼，长期陪A吗？
3. 如果速度较快的B和C在一起跑步感觉更好，跑得较慢的A是不是与和自己速度相近的人在一起也感觉更好呢？
4. 如果B和C不得不天天放慢步伐陪A，A会有什么感受呢？
5. 假若B和C不放慢步伐，A是否会吃不消呢？
6. 因为跟不上B和C，A是应该干脆放弃锻炼，还是应该选择适合自己的步伐和速度，坚持锻炼？
从上面这个比喻，我们可以看出：美国学校通过走课制来分快慢班、荣誉班、大学先修课程班等，除了便于教学外，更重要的是让孩子能有一个适合自己的学习环境。因此，除了老师推荐外，孩子和家长也有权选择快慢班。为什么美国家长不像许多中国家长那样一定要孩子上快班？答案很简单，孩子应该选择适合自己的步伐和速度，坚持“锻炼”。
如果说“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是人类理想社会的生活状况，那么，走课制就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理想教学机制。
03培养独立性
没有独立性，创造性就无从谈起。而如何走课，走什么课，为什么这样走这些课，孩子必须独立完成思考和抉择。
有一年，我在某电视台做节目，话题是“减负”。
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参加节目的好学生、班干部都对（因减负）取消晚自习无所适从，不知自己在家该干啥。因为过去晚自习的内容，都由老师安排。现在有了不被安排的自由，反而不习惯！
国内不少大学生给我写信：面对大学的走课制，没人像高中老师那样强制自己学习，反而惶惶然不知所措。
在这方面，美国大学生更成熟。因为从小学毕业就开始实行的走课制，极大地帮助了孩子在发现自我、认识自我的过程中，培养自己的独立判断能力，为自己寻找独立的人生规划。
矿矿15岁时，曾经写过自己在走课制中的惶惑、痛苦、挣扎。之所以惶惑，是因为抉择得自己做；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责任得自己负；之所以挣扎，是因为道路得自己走。
这是你自己的未来
上个学期结束前，我必须做出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决定：是否继续在美术班学下去？
因为我面临着下个学期美术课和电脑课在课时安排上的冲突。上美术课，就不能修电脑课；反之，上电脑课，就没法选美术课。
美国高中开有很多选修课，学生可根据自己的爱好及未来的职业发展，考虑选相应的课。美术课和电脑课都在我的选修之列。
默乐高中美术班名气很大，30个名额竞争非常激烈，大多数同学早就认准了自己的未来职业追求，比如建筑设计师、广告设计师、美术编辑、卡通片创作者、漫画家、画家、画廊老板……
以业余爱好为目的的，可能仅我一人。
我喜欢画画，也画得一手好画；但我也非常喜欢电脑！更重要的是，在我心里，电脑更可能直接或间接地与我未来的职业有关（作者注：约16年后，孩子还真利用自己的电脑技能，成功地逆袭了一个赔偿金额达7.5亿美元的官司，这是后话）。
学期快结束了，同学们都忙着制订下学期的学习计划。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下了决心。
爸爸说，前途是你自己去“走”的，想好了，就走下去。
我的绘画是妈妈启蒙的，她为我失掉这么一个优秀的美术老师感到非常伤感！
选电脑课，就得放弃美术。
这真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抉择呀！
然而，最难的是怎么把我的决定告诉罔达修士（作者注：这所教会学校的美术课老师）。
一天，老罔达非常开心。不能再拖了，我告诉他我的决定：“从下个学期起，我不再选修您的美术课了。”
要命的是，老罔达根本不信，起身就走，还顽皮地冲我笑一笑。我追上去，拉着罔达修士，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他听着听着，又笑了起来，打断我的话，幽默地说：“矿，快去画你的画，要不就没有幸运饼干啦！”（作者注：美国的中餐馆，都给顾客一种叫“幸运曲奇”的小饼干，饼干中包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些祝福的话。）
罔达修士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他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足足花了15分钟，很认真地对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他半信半疑地、惊诧地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对我说：“矿，你说的是真话？”
看起来，我的决定真的伤了老人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很艰难地试图向他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决定。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画家，或以画画为生。但是在发现自己这方面的才能后，又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兴趣。
我烦恼地对他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又必须尽快决断。”
罔达修士平静了下来，他直勾勾地看着我说：“矿，你可以成为一个最好的……你知道吗？在班里，尽管你平常总是嘻嘻哈哈，但真正的天赋就在这里呀！”
这真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谈话。当老罔达从他的办公室里找出一沓入学考试时学生画的图画时，我几乎让自己改变了主意。
他把手中的几张画递给我，说道：“这是以往默乐美术班最好的毕业生入学考试时留下的画。”
然后，他又给我另一张画，那是我在考这个班时画的。
他没有正面看我，平静地说：“比一比！”
我当然知道老罔达的潜台词。
就在那一刻，我感到罔达修士忽然间老了，那种“老顽童”特有的幽默、机灵一下子都消失了。
老人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这是你自己的未来……”
我的心里也难受极了。
他那我从未见过的忧伤的神情，恐怕数十年后还会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强装笑脸，又同他开起玩笑来。我向他发誓，在今后的三年中，每天我都要到他这里来，来跟他斗智、斗嘴、斗趣。
后来，听美术班的同学说，老罔达总是在上课时提到我。他威胁那些不好好学的学生：“小心点儿，你们学不好，下个学期我就让矿再回来，把这个位置留给矿。”
嗨，老罔达，老顽童，真对不起您！
今生今世恐怕是没有机会再修您的课了，但从您那里学到的东西，会伴随我一生，到天涯海角。
走课，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选课过程，而是一个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解放自我、选择自我、砥砺独立性的艰难的心路历程。
当然，从这个“以学生为本、以学习为中心”的走课制里，除了能“走”出“解放个性”“重视人性”和“培养独立性”以外，还能“走”出许多其他东西来。比如，每个学期学生的选课对老师将是不断的促进和刺激，老师要吸引学生，就不能一本经念到底，这样老师之间就会形成竞争机制，他们必须互相学习，必须不断地更新观念，更新知识，尝试新的教学法。又如，学生有更多机会接触不同的老师和不同的学生，就会促进师生间和学生间课上与课后的交流。实行走课制的世界一流大学都非常重视课后的学习和交流。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拥有79位诺贝尔奖得主，居全球名牌大学诺贝尔奖排行榜第二位。该校招生办执行主任弗达（Eric Furda）先生曾跟我说：“我们有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念：无论课内课外，学生之间能相互学到许多东西。”而走课制正为那些志趣相投、志同道合的师生（特别是学生）提供了一个课内课外互相切磋、共同研究、深入学习的机会，营造了一个畅所欲言的探讨氛围和生动活泼的学术生态环境。
来源｜源创图书《教育的基础》，黄全愈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作者|黄全愈
统筹 | 周彩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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