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吸引观众,刚开始直播时,爸爸们穿纱裙跳舞。从左至右依次为陈兴斌、李章兵、卯升阅、解道成、刘启勇。图源“五个小超人的爸爸”账号
在距离山东省肿瘤医院不到一公里的一处民宅里,李章兵每天19:10准时开始直播跳舞。那时,他已经给医院里的孩子和照顾孩子的妻子送完一天三顿饭,也忙完了其他的活。他有时穿白色连衣纱裙,有时穿东北大花棉袄,伴着流行热曲起舞,动作生疏且僵硬,但会一直跳足5个小时才下播。
今年32岁的李章兵来自云南昭通,留着光头。在直播间里,还有四个同样留着光头的男人和他一起跳舞。他们年事相仿,人生经历也相似:学历不高,工作普通,家里都有一个被确诊为神经母细胞瘤的孩子。
神经母细胞瘤是一种常见于儿童的恶性肿瘤,被称为“儿童癌症之王”。李章兵说,这种病治疗费高昂,治愈率仅有两成。
五个孩子中最大的7岁,最小的只有4岁。为了筹集孩子治疗所需的医药费,2024年10月,五位父亲开始直播跳舞,他们的直播账号名为“五个小超人的爸爸”。李章兵解释,在他们病友圈,肿瘤被称作怪兽,而那些与肿瘤斗争的孩子则是要打败怪兽的小超人。
但是“打败怪兽”的过程漫长且艰苦,包罗化疗、手术、移植、放疗和免疫治疗等多个治疗流程。目前,五个孩子都在等待免疫治疗或处于免疫治疗的初期阶段,后续每个孩子至少必要上百万费用。五位父亲的筹款目标是600万元,李章兵说,直播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一遍一遍重复小天鹅舞
李章兵说,决定靠直播跳舞来筹医药费是五个爸爸共同商量的结果。在此之前,只有攸攸的爸爸卯升阅有过直播经验。
攸攸今年6岁,卯升阅30岁,是爸爸们当中最年轻的。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故乡在贵州毕节,以前做过剃头师,为了治好女儿攸攸的病,目前已经花了四十余万元。
虽有直播经验,但是卯升阅此前的直播数据称得上惨淡,每场直播的观看人数仅有个位数。为了让直播更有看点、吸引更多网友,这群并无特殊才艺的爸爸们决定一起跳舞。“哪怕一天只赚几块、几十块,能解决我们一顿饭钱,也是一份希望。”
孩子生病之前,爸爸们的职业是货车司机、工地工人、剃头师等。孩子生病后,他们在不同医院、不同的治疗阶段相遇,如今都齐聚在山东第一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为孩子搏一线生机。由于治疗必要,孩子每隔25天就要到医院住院10天,出院后每隔一天还需到医院抽血。他们很难找到既能照顾孩子又能赚钱的工作。
本着抱团取暖和的心态,他们从网上学了两支动作简单的舞蹈,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来练习。除了练习动作,卯升阅说,他们还做了很久的挣扎和酝酿——以前他们是连拍照都欠好意思的人,但如今,如果他们不跳,孩子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正式开播那天是2024年10月19日。开播前,为了壮胆,他们喝了几罐啤酒。子恒爸爸解道成记得,刚开始直播时,直播间里陆陆续续进来三四百人,这远超他们的预期,“又冲动,又害怕,眼睛都不敢看动手机”。他们不敢停下跳舞的动作,担心一旦停下来,观众就会离开直播间。他们也很少说话,担心违规被平台限流。他们能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跳小天鹅舞。
然而,笨拙的动作让部分网友生疑,以为他们是故意低俗以博取眼球。屏幕上不断弹出不太友好的评论,“几个大男人在这里丢人现眼”“打扮得不男不女,为了搏流量无下限”。卯升阅记得,他们还曾被平台提醒直播内容涉及低俗和卖惨。
对于网友的评价,李章兵的妻子认为,与孩子的生命比起来,爸爸的面子不值一提,“能为孩子这样付出的都是好爸爸”。虽然有家人的理解,李章兵仍感到不舒服,但又很快释怀——他发现筹到了钱。
开播第一天,五个爸爸的直播就被一位拥有二十多万粉丝的博主发现。与不少网友的感受类似,该博主在看到他们穿裙子跳舞时也感到低俗。但了解缘故原由后,在爸爸们开播的第二天,该博主号召自己的粉丝到他们的直播间打赏支持。
效果立竿见影,那天晚上,爸爸们的直播间人数已过千人。他们的故事也被更多人看到,三千人、六千人、一万人,在一位千万级粉丝的主播到来前,爸爸们的直播间人数最多已达到四万人。11月4日,在他们开播半个月时,这位有着1700多万粉丝的主播将直播间推向巅峰,当晚直播在线人数达到八万人,直播打赏金额达到四十多万元。
李章兵记得那个晚上,他一边跳舞一边流泪,因为他感觉孩子的希望来了。哭的人不止他一个,解道成也哭了,这位39岁的男人是他们中年事最大的,以前是一名货车司机,已经为孩子的治疗花了二十多万元。他家里还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16岁儿子,为了省钱,有时一顿饭只吃一元钱的面包。解道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个社会没有抛弃我们。”
五位爸爸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诊断书显示,他们的孩子均被确诊患有神经母细胞瘤。
五个患神经母细胞瘤的孩子接受化疗,头发脱落,五个爸爸陪孩子剃光头。受访者供图
爸爸们太必要钱了
一晚四十余万打赏金额的盛况只出现了一次,那晚之后,爸爸们的账号人气一落千丈,有时观看人数甚至不足百人。他们怀疑账号被平台限流,但平台回复未限流。李章兵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燃起的希望很快就熄灭了。
直播出了问题,爸爸们的身体也出了问题。因为长时间跳舞,他们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脚痛、腿痛。年事最大、爸爸们公认跳得最好的解道成,最先开始出现脚肿。他起初一天吃两粒止痛药,后来一天最少吃六粒才能坚持跳完。
但是解道成没想过放弃直播跳舞,因为当直播间有两三千人时,他们一晚收入有一两千元。在直播之前,为了维持生计,他和其他爸爸们一样干过不少零工:清运建筑垃圾,到菜地挑菜,还干过装修……虽然一天有一两百元收入,但是一个月最多只有十天有活干。
爸爸们太必要钱了,在他们这里,钱与生命画上了等号。为了筹钱治病,解道成卖掉了货车,借遍了亲朋挚友,也尝试过互联网筹款。卯升阅则卖掉了家里的牛羊,甚至带着妻女到路边乞讨。为了给孩子治病,这五个家庭都背上了至少十万元的负债。
截至发稿,爸爸们已直播两个月,共筹集约130万元。李章兵向南方周末记者出示了多个平台的筹款记录,其中一平台的打赏收入约90万元,另一平台的打赏收入和网友捐款共计约40万元。此外,还有直播带货分成暂未到账,所以并未计入,他估算约有三四万元。
虽已筹到百万善款,但与治疗所需费用仍然相差甚远。李章兵先容,他们的筹款目标是600万元,紧张用于孩子后续免疫治疗。免疫治疗费用按体重计算,至少要做四五轮才有效果。以攸攸为例,体重18公斤的她五轮免疫治疗至少必要120万元,七岁的轩轩则至少必要150万元。
对于共同筹款所得,五个家庭原本商定,钱合在一起,哪个孩子急用就先给哪个孩子用。但因平台提现每月有额度限制,无法一次性提出,他们只能先提取一部分,暂时每家分一点。
直播账号使用的是李章兵的个人信息,因此提现等事也由他完成。每次提现时,五个爸爸都会在场。李章兵称,截至12月14日,多个平台共计提现五十余万元,平均每家分到十万余元,用于看病和日常开销。
为了保证内部公开透明,对于钱款的使用,爸爸们有明确分工。李章兵负责管钱,解道成负责记账,轩轩和媛媛的爸爸负责采购等。分到的钱很快派上了用场。11月23日,因攸攸病情有变,卯升阅带着孩子转到北京治疗。截至12月10日,他们缴纳的九万多元医疗费险些都是筹款所得。
被问及是否担心五个家庭因为这些钱而闹矛盾,李章兵称,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五个爸爸凑在一起开直播,孩子才有了一点希望,没有一个爸爸舍得将这点希望扑灭。
对于爸爸们的筹款方式,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贾西津解释,通过直播打赏为大病患儿筹款属于个人求助举动,而非慈善募捐,真实性由信息提供方负责。
上海复观律师事务所主任陆璇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称,爸爸们的举动并非直接发布求助信息,可以看作是一种直播演出获得打赏大概贸易直播带货,和付款方属于生意业务关系。对合法的产业获得举动,不宜一刀切式禁止或施加不合理的限制,否则可能会影响到更多以直播打赏和带货为生计的普通人的出路。
2024年12月19日晚上,爸爸们穿日常衣服直播跳舞。视频直播截图
跳到孩子打败怪兽那天
五个爸爸直播跳舞筹款被媒体报道后,虽然有更多人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但也为他们带去了新的烦恼。
解道成怀疑,上热搜后,他们的账号再次被限流,原本每晚有一两千人的直播间,如今只有五六十人,打赏和卖货的钱不足四五百元。对于更多发出采访邀请的媒体,爸爸们商量后婉拒。
淘汰媒体曝光,他们还有别的顾虑——担心说错话。李章兵曾在受访时称,“每次买的排骨都给儿子吃”“家里还有三个姐姐”,被部分网友理解为重男轻女,到他们的账号下留下不满的评论。
再次提及这个事,李章兵的妻子没忍住哭了出来。她称三个姐姐在云南故乡,儿子因为生病,带到山东求医,为了提高免疫力,才会买些好的给儿子吃。她说从未亏待过女儿,也从不要求“姐姐让着弟弟”。但她承认,在儿子生病这段时间,确实缺少了对女儿的陪伴,觉得很愧疚。
李章兵和妻子不愿在“五个小超人的爸爸”账号上澄清,以免“战火”引到这个承载了五个家庭所有希望的账号上。其他爸爸们也变得更加谨慎,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卯升阅反复夸大自己可能说得不够清楚,担心被过度解读产生负面影响。
李章兵认为,尽管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困难,但是能够被更多人看见依旧是幸运的。他先容,在医院附近,他们租住的河头王庄里,生活着成百上千的癌症家庭,其中不少都是孩子抱病。为了筹集医药费,很多家长开启了直播,有些人成功筹到了钱,但更多人的直播间却鲜为人知。
“这么多人在干同样的事,凭什么你受到关注,而我们不能受到关注?”对于多次登上热搜榜,李章兵猜测,可能有人会羡慕,也可能有人会妒忌。他希望通过网络让更多人了解神经母细胞瘤这种疾病,以及他们这些与之抗争的家庭。如果相干药物能纳入医保,比如用于免疫治疗的达妥昔单抗、靶向药二氟甲基鸟氨酸(DFMO),对于每个必要负担上百万治疗费用的家庭来说,将会大大减轻经济压力。
不过,长期以来,由于抱病人数少、药品开发成本高,罕见病治疗往往价格不菲,而国家医保基金空间有限。中国罕见病联盟执行理事长李林康曾表示,罕见病患者“药篮子”的每一步调整、每一次增加,都不轻易。
在五个孩子中,李章兵4岁的儿子在治疗流程上走得最远,已接受两次免疫治疗,花费接近百万元。对于免疫治疗结束后用于预防复发的约280万元靶向药费用,李章兵称他想都不敢想,“就是把腿跳断了也吃不起”。
12月19日19:10,距离他们第一次直播正好两个月的时间,爸爸们准时开播。因卯升阅带着女儿还在北京的医院,直播时仅有4位爸爸。直播数据不错,直播间人数稳固在五百多人。他们已不再为吸引眼球穿纱裙,而是换上了日常衣服,舞蹈动作更加熟练,跳得满头是汗。
李章兵说,他会继续跳下去,直到孩子打败怪兽胜利的那天。
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肖林蕊
责编 谭畅
来源:https://view.inews.qq.com/k/20241221A015F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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