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大团圆诞生出一个个小团圆……

乱云飞渡

许多年已往了，每临中秋，谁人亲切的声音仍会在耳边响起，“来来来，都过来，拜拜月亮娘娘啊！”老外公摸着洁白的山羊胡子，乐呵呵地招呼我们。为啥要拜月亮娘娘呀？我问。月亮娘娘会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有吃有穿……大人们这样说。
影象中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一清早大人便开始繁忙起来，繁忙团圆节的各种吃食。中午一过，客堂间里那张靠墙摆的大八仙桌上，原先摆放着的梅瓶、茶盏等物件都一样样被挪开了，大人用心地擦拭这张八仙桌，连桌附近雕花牙板的镂空处，也要用小布条伸进去，把浮灰除去。
天井也被扫除得格外干净，落叶和尘土都扫除了，花岗石地砖用水洗濯过显得白亮亮的。八仙桌被抬到天井里，摆在月亮开始升起的方向。大人们把一样样供品端到桌上。大多是当令的水果。有西瓜、苹果、柿子、葡萄、石榴、桃子等，都放在一个硕大的果盆里，堆得高高的。别的几个碟子里盛放着月饼、桂花糕、蜜枣等糕点和干果，另有几只蓝瓷碗盛放煮熟的毛豆、芋艿、菱角、长生果、珍珠米等。供品琳琅满目，但鸡鸭鱼肉等荤菜是不上供的。

傍晚时分，人们看看天，太阳西沉，淡淡的月亮羞答答地露脸了，这时候点起红烛，将一大捧点燃的香插进香炉。拜月的时候到了。我看到大人们依次立在供桌前，脸上显出虔诚的神情。父辈们大多是弯腰叩拜，婶婶、孃孃们则双膝跪地，我们小孩子也要跪下来磕头，好像这是规矩。
外公的堂侄女金楠孃孃，与我家一个大门收支，平素最喜欢我。我那时只有五六岁，她嘱咐我要对月亮娘娘说：“月亮娘娘，我要越长越美丽！”说是如此一许愿，就会长成美丽的大姑娘，将来能找到好婆家。我已懂得害羞，闭着嘴不肯说，拜好后一溜烟跑远了。边上的大人都笑了起来，母亲笑着轻轻摇头，“迭个小囡不出宠！”“不出宠”是此地方言，怕难为情、不上台面的意思。
其实中秋节这天，最高兴的是我们这些孩子，因为可以玩兔子灯。兔子灯一般都是自家大人做的，大多用细竹篾或用铅丝扎成一个兔子形的框架，然后附近糊上薄薄的白纸。考究点的，再用纸剪几圈碎条粘在兔灯身上，算是兔毛了。哪个孩子手里牵着一只特别好看的兔子灯，是会被四周孩子羡慕的。没有兔子灯的孩子，从小伙伴手里借来拖一拖，也会高兴得脸上发光。

谨慎其事的拜月仪式，不是每户每家都做的。我们一个宅上住着的人，几乎一半是同姓同宗。知道哪家摆了供桌，跑几步过来拜拜月亮也是一样的。我家墙门间的门不绝敞开着，天井里的香烛一燃，香气溢出，就有村人进收支出。那些在外面园地上牵兔子灯的孩子们，牵着牵着，就把兔子灯牵到我家来轧闹猛。天井里有一只洪流缸，下雨天蓄雨水，不下雨时会拎来井水灌满水缸。
有孩子突然发现，水缸里也映着月亮呢！于是，孩子们抢先恐后地把头伸向水缸边，一个孩子拿起水瓢，想舀起水缸里的月亮，可是哪里又舀得起来呢？于是，又有孩子发明了一种玩法，舀起一瓢水，高高举起，一条水线洒到水缸里，水中的一轮圆月，躲躲闪闪即刻变成一池碎银，等水波渐渐平息，又是一轮圆月。如此反反复复，孩子们乐此不疲，直到被大人喝住后才罢手。以后读到《猴子捞月》的故事，想起这一幕总要笑出来。

猴子捞月动画片中的场景。官方宣传照片
香炉里的香大约燃到一半，天上的明月越来越圆了。仰头望去，好像离我们很近呢。天井被月辉笼罩，依然亮着，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这时候我们开始吃团圆饭了。客堂间里开了灯，摆起了两张桌子。客人们也都到齐了。客人都是我家的亲戚或至交，不少住在市区，因为外公是老尊长，所以逢年过节，他们都要聚到这儿来。
小客人中有些是大我十来岁的中门生，我至今记得他们的名字和边幅。幽默又有些少年老成的小勇、相貌俊朗能说会道的庆鸿、斯文腼腆的宪良，憨憨瘦瘦的铁林……我都叫他们某某哥哥。他们毕恭毕敬地向尊长鞠躬行礼，又规规矩矩地拜月。但他们此番来另有活动。中秋时分，郊野的晚上，蝉声轻了，蟋蟀声响了。草丛间、墙根下、篱笆缝里随处是蟋蟀们欢乐的歌声，能不吸引这些少年人吗？他们早做好了预备，兜里放着捉蟋蟀工具，有竹筒、网罩、手电筒等。晚饭吃好后，他们相互招呼着走出屋外，顶着月辉，去试身手。归来时交换收获，都是一脸开心。客人中，我最想见到的是金楠孃孃的外孙女米娜，她和我同岁，论辈分，她要叫我孃孃。中秋那天她很早来了，她告诉我，她学会了游泳，比画着姿势给我看。而我则教她玩“梁山伯祝英台两只蝴蝶飞出来”的游戏。

晚饭吃完后，供桌上的烟火也熄灭了。大家整理一番，把八仙桌移到天井中央，桌上摆了杯盏茶碗，又选了几样果子，老外公拿出一把牙刀，分切广式月饼。月光普照，空气里弥漫着缕缕不绝的檀香，另有桂树香以及各种果香，大家把竹椅和凳子从屋里搬出来，开始赏月谈天。聊聊年景和收获，回忆一些往事，牵挂着一些无法团圆的亲人。听到庭院里此起彼落的虫鸣声，妈妈触景生情，教我们唱她小时候唱过的歌谣：“纺织娘梭啦梭啦，金铃子唧铃唧铃，小虫们大开音乐会，月亮姑娘出来听。”依偎在奶妈怀里似睡非睡的小弟弟，听到哥哥姐姐们的歌谣声，也睁开了小眼睛。
月亮渐渐升高了，变小了，亲戚们要离开了。大家依依惜别，听说米娜要留在外婆家几天，我欢喜得拉紧了她的手。直到好多年后，我才从妈妈嘴里听到了米娜父母不平常的婚姻。米娜的母亲月英是金楠孃孃的独生女，孃孃守寡早，女儿大后，有了招半子进门的心思。她看中了启东来此地落脚修棕绷的一个小木工，收他当了干儿子。小木工自然是万分欢喜。而月英怎么都不肯嫁给他，说本身早有了意中人，是新成游泳池的锻练。孃孃日日鼻涕眼泪地给女儿洗脑，直到女儿允许她不再和游泳锻练交往。于是当母亲的赶紧为女儿预备亲事，定了吉日，发了帖子，邀亲朋好友来喝喜酒。谁知婚礼前一天，女儿竟半夜逃走了。
孃孃气得七窍生烟，央求族人寻月英归来。族人去了新成游泳池，回来后把月英意中人宏生的话学舌了一番：“现在新社会不允许父母包办婚姻，我和月英是自由恋爱，现在我们已经完婚了。”族人问宏生：你们谁做的媒？宏生指指天上说，我们的媒人就是月下老人啊！孃孃一听绝望了，此后母女断绝往来好几年。直到米娜三岁后，在亲朋奉劝下，孃孃才在这年的中秋节接纳了女儿一家。而我看到的宏生哥哥，是那么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大人说他喝过洋墨水，还会说一口英语。团圆桌上他为各位尊长敬酒添菜是那么殷勤，孃孃看着半子，不绝笑眯眯的。

20世纪50年代，一家四代同堂在中秋节夜晚大团圆。（新华社资料照片）
如此谨慎的拜月赏月场景，我影象中有两三回，1960年外公去世后，眷属的中秋拜月不再有人操办了。再今后，人们对于过中秋节等各种传统节日，也渐渐淡化了。20世纪80年代初，因为拆迁，我们这个村庄消失了。光阴更替，世变乱化，老房子拆迁时，我和弟弟妹妹们也各自成了家，搬往四处，和外公在世时的一些老亲走动得少了。
中年之后的我，面对中秋月，每每多了难过，怀念那些一一远去的尊长，也思念未能享天年而逝的亲人。童年时一起玩耍、沾亲带故的小伙伴们，有些也早已不知去向，现在即使对面相逢，也应不识了。这未免让人伤感。然而，眷属如同一棵大树，老叶飘落，新叶迭出，一代又一代，大团圆又诞生出一个个小团圆。不应有恨。那就随遇而安，中秋夜点一炷心香，愿人间花好月圆少别离，国泰民安多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