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东慧 嘉沐

编辑/漆菲

在美军士兵“哈哈”大笑闯入朝鲜后，事态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朝鲜官方对此只字不提，美方则动用多种手段接触朝鲜。

当地时间7月18日下午，一个旅行团在朝韩边境板门店的建筑前进行参观。行程即将结束，大家纷纷拍照留念，一个身穿黑衣的美国男子突然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朝向朝方一侧快速奔跑。当周围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整个过程只花了几秒钟。旅行团的其他成员起初以为只是一位拍摄短视频的疯狂博主，没想到他上演了惊人的越境一幕后，再也没有回来。

7月18日，首尔龙山总统府，韩国总统尹锡悦在韩美核咨商小组首次会议上发言。

当日晚些时候，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证实，驻韩美军士兵特拉维斯·金（Travis King）未经许可越过朝韩军事分界线，从位于朝韩边境的板门店共同警备区进入朝鲜，目前已被朝方拘留。

板门店位于朝韩边境，为朝韩边境非军事区（DMZ）的一部分。这里有着独特的浅蓝色建筑，多年来一直是戏剧性外交与军事事件的中心。就在2019年，美国时任总统特朗普曾跨过蓝色会议室外过道的水泥墩，创造了美国现任总统第一次踏入朝鲜领土的历史性时刻。

而特拉维斯·金则是40年来第一个越境入朝的美国士兵。此时，恰逢韩美核咨商小组召开第一次会议、美军战略核潜艇停靠韩国之际。这一突发事件，或将给本就紧张的半岛局势带来新的挑战。

特拉维斯·金

“哈哈”大笑后越境朝鲜

23岁的二等兵特拉维斯·金来自美国威斯康星州，是一名骑兵部队的侦察兵，已经入伍两年。

按计划，金原定于7月17日从首尔仁川机场乘飞机返回美国得克萨斯州布利斯堡，接受进一步的军纪检查。由于军警没有机票，不能通过安检门，在军警将金送到仁川机场后，金便独自进入航站楼登机。

令人意外的是，金没有登上返美的飞机。仁川机场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他通过了安检点，在登机口的时候，他告诉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他的护照不见了。”晚上七点左右，金离开了出境大厅。他从机场出来后，如何回到首尔，在哪里停留不得而知。但在第二天，他出现在一个参观板门店的一日游团里。

韩朝边界板门店共同警备区

同行游客萨拉·莱斯利（Sarah Leslie）事后告诉美联社，旅行团共有约40名游客，于7月18日早上乘坐大巴车离开首尔。金当天穿着T恤和牛仔裤，还在纪念品商店里买了一顶黑色帽子。事发之前，他像其他普通游客一样，四处游览、拍照。参观即将结束时，他突然开始沿着朝方一侧快速奔跑。

“我突然听到了哈哈大笑声，就看到他快速穿过两栋建筑，跑到边界的另一边去了。”另一名同行的瑞典游客米凯拉·约翰逊（Micaela Johnson）向媒体讲述了金越境入朝的一幕，“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后我们被要求返回大巴。”约翰逊说，他们一行游客还被要求不要分享有关该事件的图像。

“我们真的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莱斯利称，“大家都受到了冲击，当我们上了车离开那里时，我们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据美国官员称，金在进入朝鲜境内后，被送上一辆面包车，并被朝鲜士兵带走。截至目前，这名美国士兵的下落仍然不明。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马修·米勒7月19日在新闻发布会上称，美国国防部试图联系朝鲜人民军方面，但后者并未做出回应。

据悉，美国试图通过联合国军司令部与朝鲜取得联系，并要求韩国政府提供协助。同时，美国也尝试通过瑞典驻朝鲜使馆与朝鲜进行接触。米勒说：“美国正在积极收集信息，寻找该名士兵的下落。政府将持续采取积极行动，确保其人身安全与遣返。”

共同警备区位于韩朝边界的板门店，为韩朝非军事区的一部分。与非军事区其他部分不同的是，共同警备区韩国一侧向游客开放。这一参观项目由美国主导的联合国军司令部主办，每周举办4次，单次旅行团约40人。出于安全要求，此类参观项目通常需要提前预约，并发送护照进行身份确认。这次越境事件发生后，参观项目被紧急叫停。

通过板门店越境，或许是这位美国士兵进入朝鲜最容易的途径。朝韩大部分边境线上，两国被铁栅栏、反坦克屏障和布满地雷的广阔无人区隔开。

朝韩大部分边境线上，两国被铁栅栏、反坦克屏障和布满地雷的广阔无人区隔开。

2018年，韩朝完成板门店地区的解除武装工作，并商定推动实现该地游客自由来往，随后由于朝美无核化磋商陷入僵局，韩朝旅游合作搁置。2019年，韩国曾在短时间内恢复板门店旅游，但之后由于非洲猪瘟、新冠疫情等原因，板门店旅游再次中断，直到2020年11月才重启。据韩媒报道，朝鲜自2020年疫情暴发以后关闭了边境，共同警备区内已经很少能看到朝鲜士兵。

《凤凰周刊》记者曾参加过韩国和朝鲜两侧的旅游项目，相比之下，韩国一侧的管理其实更加严格，由美军大兵担任的导游会提前强调在非军事区游览的注意事项，稍微靠近边境线都会被“提醒”，也不允许拍摄沿途的美军士兵以及军事设施。

“在板门店参观的游客越过军事分界线入朝并非不可能。”曾负责板门店一日游的旅行社代表李京伦（音）直言，“参观时经过达成停战谈判时的蓝色建筑，旁边就能看到军事分界线，距离不远。虽然士兵们会一直跟着，但如果朝向军事分界线猛冲过去，只需要约10秒。一旦进入朝鲜境内，韩国一侧的士兵们也无能为力。”

两名韩国士兵在板门店执行站岗任务。

进入朝鲜原因尚未查明

这不是金第一次做出破格举动。在驻韩期间，这名二等兵已经惹出过不少麻烦。

去年9月，他在首尔夜店喝酒时曾殴打一名韩国人；10月，因另一起争执事件被警方逮捕时，他拒绝配合并大声辱骂韩国人，同时暴力损坏警方巡逻车，最后因涉嫌破坏公物被韩方起诉；今年2月，他因去年10月的袭击、破坏公共财产等行为，被罚款500万韩元（约合27835元人民币）；今年5月，金因袭击罪被刑拘，并被关押在平泽市一处拘留设施47天。越境入朝当天，是他服刑期满出狱的第九天。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称，金回国后，将在得克萨斯州布利斯堡的第一装甲师驻地面临进一步的纪律处分。目前尚不清楚这是否与他逃往朝鲜有关。

起初，一些美国媒体将金擅自越界进入朝鲜一事称为叛逃。但美国官方称，目前掌握的信息尚不足以证明这是一起叛逃行为。一名美国官员告诉CNN，这名士兵似乎是自愿越线的。另一名美国官员告诉美联社，现役美国军人游览板门店本就十分“不正常”。

关于此次金为何突然越境入朝，美国官方尚无定论，他的家人也百思不得其解。

据他的家人说，金是一个安静且独来独往的人，不喝酒也不抽烟，喜欢读圣经，参军是出于为国家服务的愿望。金的母亲克劳汀·盖茨在接受美媒采访时称，与儿子的最后一次通话是几天前，金还表示不久后会回到布利斯堡。对于儿子的越境行动，她表示十分震惊，从未想到金会做出这种事。

在金的外祖父卡尔·盖茨眼中，“金是一个友善、 安静的人，不麻烦任何人，总是独来独往”。卡尔·盖茨说：“如果他头脑清醒的话，我不觉得他会故意这样做。”

金的叔叔迈伦·盖茨则暗示，金的行为可能与7岁的表弟因罕见疾病意外去世有关，“得知表弟去世时，他好像快崩溃了，这对他影响很大”。金的家人希望，美国政府能把他带回来。

然而，金的确切下落以及未来去向仍是未知数。自7月18日以来，朝方始终未就此事做出表态。

韩联社刊文称，据推测，朝方可能正在调查这名美国士兵的身份，审问他越过韩朝非军事区的动机和背景，以及是否真心投奔。

在共同警备区朝鲜一侧值守的朝鲜士兵。

根据2016年脱北的前朝鲜外交官太永浩介绍，针对美国士兵，朝鲜会组建专门的监视小组，并安排专门的警卫、翻译、专用车辆、司机和住宿。同为朝鲜外交官出身、曾任韩国国情院下属国家安保战略研究院副院长的高英焕表示：“金跨境入朝，朝鲜可能会给予很好的待遇，并借此事进行宣传。”他还预测说：“这样一来，遣返美国士兵的工作可能会陷入胶着，事情也会被拖延。”

这是40年来第一个越境前往朝鲜的美军士兵。根据公开资料显示，自1953年朝鲜战争停战到冷战结束，有六名美国士兵投靠朝鲜，最后一次发生在1982年，目前六人均已去世。

据美媒报道，他们进入朝鲜后的最初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接受思想教育，之后基本都在朝鲜成家。有人曾在朝鲜电影中饰演过反派角色，并在外语教育机构教授英语。据悉，六人中仅有一人最终离开朝鲜。

改善朝美关系的契机？

这一突发事件正值韩美核咨商小组（NCG）召开第一次会议、美军战略核潜艇“肯塔基”号时隔42年停靠韩国之际。

7月19日，韩国总统尹锡悦登艇参观了“肯塔基”号，他在登艇前发表的致辞中称，访问世界最强的战略资产之一非常有意义，且令人踏实放心。他还说，“此举充分体现出韩美两国通过定期出动美国战略资产加强延伸威慑执行力的坚定意志。”延伸威慑是指，若美国同盟国受到核攻击，美国将动用核武器、导弹防御系统以及常规武器等进行打击报复。

7月19日，韩国总统尹锡悦参观“肯塔基”号。

正在韩国访问的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印太协调员库尔特·坎贝尔也在7月18日表示，“随着NCG的成立，跨部门合作与努力将长期开展……我们相信，体现美方的相关意志与承诺至关重要。”

对于美国战略核潜艇停靠韩国，朝鲜的反应尤其强烈。7月22日，朝鲜向朝鲜半岛西部海域发射多枚巡航导弹。这是7月以来朝鲜第三次进行导弹发射活动。就在7月19日，朝鲜从顺安一带向东部海域发射2枚短程弹道导弹。分析人士认为，顺安与釜山作战基地距离约550公里，此次导弹发射针对性很强，警告意味浓厚。

7月19日，韩国首尔，人们在火车站内观看电视上播放的朝鲜发射导弹的新闻画面。

据朝中社报道，7月20日，朝鲜国防相强纯男发表了措辞强硬的讲话。他在讲话中称，美“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停靠韩国对朝鲜是直接的核威胁，此举可能符合朝鲜使用核武器的条件。

在半岛局势新一轮升级背景下，朝鲜会如何处理美军士兵越境入朝事件、朝美能否就该问题重启对话备受关注。

辽宁大学美国与东亚研究院院长吕超向《凤凰周刊》分析称，美国士兵闯入朝鲜，正值美朝严重对立时期。“可以说，目前是朝鲜战争停战以来，美朝对立最严重的时期。虽然双方没有爆发热战，但这种紧张对立的状态是前所未有的。在此背景下，双方如何谈判美国大兵的去留问题，仍有待观察。”

他预计，朝鲜会利用这一事件作为一个谈判的筹码，与美国进行讨价还价，迫使美国在一些对朝问题上做出让步或道歉；此外，朝鲜也会利用这样一个事件进行宣传，比如称“美国大兵主动弃暗投明”。

7月19日，美国海军的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肯塔基”号在韩国釜山作战基地停靠。

“朝鲜很可能将美国士兵当作宣传或者对美谈判的筹码，但怎么用好这个筹码，还需要谨慎考虑。”韩国汉拿大学教授郑大镇（音）分析称，“对朝鲜而言，最好的结局是以此作为打破朝美对话僵局的契机，创造一个有利于朝鲜的对话空间，从而掌握局势主导权。”

不少专家警告称，这次事件或将给拜登政府带来重大危机——除了金可能会成为朝鲜的宣传工具和谈判筹码外，朝鲜政府也可能会试图从金那里了解到其所在军队的服役情况、军事行动等信息。

“这个人虽然级别低，但仍然拥有一些可以分享的潜在信息。”美国国务院前高级官员埃文斯·里维尔（Evans Revere）说，“金作为一名侦察兵，可能熟悉一些敏感的军事行动信息，例如有关美国指挥和控制部门的详细信息或其部队的优先事项，虽然不太可能与战争计划或战斗部署细节等敏感信息直接相关，但“这对美国来说仍是一种刺激、不便和尴尬”。

在此之前最近发生的美国人越界事件是在2018年10月，60岁的美国男子布鲁斯·劳伦斯（Bruce Byron Lowrance）通过中朝边境非法进入朝鲜后被捕，大约一个月后被遣返。他声称，相信自己能够“缓和美朝紧张关系”。

2018年5月，为准备即将举行的朝美首脑会谈而访问平壤的时任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将三名美国公民带回国；更早之前，前总统比尔·克林顿于2009年带回两名被朝鲜扣留的美国记者，前总统吉米·卡特于2010年带回一名美国人。

过去，美国人在朝鲜被拘留后，通常是通过高层进行外交干预后被释放。但是，涉及士兵的事件极为罕见。美国智库“北纬38度”（38 North）项目主任珍妮·汤恩（Jenny Town）表示：“由于不知道金的意图以及他是否真的想返回美国，这起案件变得更加复杂。此外，也没有类似先例来帮助我们判断朝鲜会如何评估局势。因此我们只能等待。”

2019年，美时任总统特朗普跨过蓝色会议室外过道的水泥墩，创造了美国现任总统首次踏入朝鲜领土的历史性时刻

与过去美国政要赴朝“捞人”的案例相比，眼下的气氛和环境不可同日而语。由于朝美首脑会谈在河内峰会后走向失败，加上新冠疫情暴发后朝鲜严格封锁边境，美朝之间的有限接触几乎全面停摆。仅凭此次意外事件，远不足以解决朝美之间在核问题上的矛盾。不少美国专家因此建议，目前最好的办法可能是在公众视野下保持低调。

“虽然过去朝美曾就遣返被朝鲜扣留的美国公民问题进行过接触，但之前的情况处于朝美关系正在缓和或是朝鲜积极试图缓和的过程中。因此美国高层人士才能访问朝鲜，并与美国公民一同回国，从而凸显访问成果。”《韩民族新闻》分析称，目前美朝之间军事动向不断，加上当事人疑似为逃避处罚而故意越界，“该事件在短期内很难成为改善朝美关系的契机或发挥象征性作用”。

吕超同样认为，目前来说，美朝之间很难在缓和关系上达成一致，所以美方不大可能派出高级别官员前往朝鲜进行谈判。

他解释说，朝鲜曾多次向美国表达诚意，表示愿意进行谈判。可现在拜登政府对朝采取高压、强制、威慑的政策，层层施压的情况下，朝美之间才断绝了谈判。

“拜登政府是否愿为士兵越境事件与朝鲜进行谈判，取决于美国。”吕超进一步说，“但目前看不到美方的诚意，因此朝美之间就越境者问题进行对话，进而让此事成为两国关系改善的开端，我认为还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关珺冉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