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度憎恨日本人，他们太愚蠢了”，80年后，冲绳战场仍在不断发现遗骨和未爆弹

这位“寻骨人”钻进冲绳丛林中的一座小山丘上的一道局促裂缝中。他身形瘦小，机动地穿过洞口，小心翼翼地避开尖锐的石灰岩洞顶，同时应对着脚下坍塌的碎石和土壤。

他蹲伏着，额头上的灯照亮脚下的土壤，用园艺工具刮擦着土壤，试图找到二战冲绳战役期间躲藏在此类洞穴中的人们的遗骸。

这便是寻骨人高见隆彦毕生的事业。他把大量空闲时间花在冲绳的这类洞穴中，试图为太平洋战役中最惨烈、最致命的战役之一画上句号。

我问他为何要做这项工作。他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他们是人，我也是人，”他轻声说道，低头看着地面，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哽咽。

高见向我展示了他在这个遗址迄今为止发现的东西，一块来自耳部区域的头骨碎片、较小的骨头（可能是脚部的），还有更小的骨头，可能来自儿童或婴儿。

他还发现了一颗子弹，并推测了80年前这里可能发生的情况：一名母亲和孩子在洞外战火纷飞时躲进了洞里。当美军试图扫除洞内隐藏的日军守卫时，这两名平民和冲绳岛上的许多人一样，被交火波及。

据路易斯安那州国家二战博物馆统计，他们可能属于冲绳战役中估计的24万人死亡或失踪者之列，这场战役从1945年4月1日美军登岸开始，到6月22日美军宣布胜利结束。

这一数字包括多达10万名平民、11万名日本军队和冲绳征召士兵，以及超过1.2万名美国和盟军士兵。

这些生命消逝在美军压倒性火力的炼狱之中。据该博物馆称，美军在岛上使用了110万发105毫米榴弹炮炮弹，斲丧了50多万发迫击炮弹，发射了1600多万发机枪子弹和900万发步枪子弹。

触摸历史

80年后，战役的伤痕依然存在，让游客能够近距离触摸历史。在离岛的伊江岛上，一家寺库的废墟依然矗立。这是这座23平方公里岛屿上唯一在战斗中幸存的建筑，该岛在战役期间是告急空军基地的地点地。

在位于读谷村的旧日本海军地下总部，布满弹片的墙壁见证了一场集体自杀。表面的一块吊唁碑上写着：“1945年6月18日，海军少将大田实及其4000名部下，在此地下总部自杀。”

在位于南都会圣域濑户内海附近的一个无名洞穴外，一枚未爆炸的手榴弹躺在洞口附近，紧邻一条繁忙的公路。洞内，洞穴制作时留下的镐痕依然清晰可见，洞穴深处是一个机枪掩体。

沿着冲绳和平公园南侧海岸的一条小路向上走，站在一个洞穴入口旁，1945年6月22日，随着美军从下方逼近，驻冲绳日军指挥官牛岛满在此处自尽。

在丛林洞穴附近的一块岩石上，寻骨人高见指出步枪和机枪子弹留下的痕迹。

1945年与2025年的对比

在手机地图应用上，在这些地点中的任何一个地点标记一下，然后驱车前往冲绳县立档案馆，你就可以看到这片土地在战时或战后毕竟是什么样的。

档案员将美军其时的监视和侦察照片与当前的地貌进行了比对，大概没有什么能比这些照片更好地展现那片炼狱般的景象。

中本一彦是档案馆藏品背后的推动者，他试图记录战役年代及战后的故事。他讲述了自己母亲在1945年6岁时如何在战火中与父母失散，由祖母照顾，祖母带着她在岛南部四处寻找安全之地。“她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他说，并补充说他的家庭是冲绳的荣幸儿之一。

中本和档案员同事吉峰晃及西山惠理子讲述了冲绳人如何成为一场非己所愿的战役的受害者。当东京政府在冲绳驻军时，许多人以为日军是来保护他们的，而不是征召他们参加即将到来的战斗。

但他们说，军国主义甚至渗透到了小学教育中，他们指着一本用战机和坦克图片教学生计数的教科书说道。

女学生投身战役

冲绳没有哪个地方比姬百合和平博物馆更能让人深刻感受到这场悲剧，该博物馆讲述了姬百合学徒队在战役期间被迫为日军服务的故事。

来自冲绳师范女子学校和冲绳第一女子高中的女学生们，在博物馆地点洞穴（战时被称为伊原第三外科洞，是冲绳陆军医院的一部分）等洞穴中，资助护理和照顾受伤的日本士兵。

博物馆介绍道，“战役开始后不久，姬百合学生就被动员起来了，真正的战役与她们想象的截然不同。”

幸存的学生在博物馆播放的视频中讲述了她们经历的可怕。她们谈到资助截肢伤者的肢体，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手术。她们讲述从伤口中挑出蛆虫，试图安慰那些因“脑热”而神志不清的人，看到她们的同学在洞口或外出补给时死于美军枪下。

她们还谈到外科洞穴中弥漫的气味，人类分泌物、血液、汗水和腐肉的混合气味，从未消散的无通风通道中。视频中的证词原始而生动，让参观者难以坐视。

看完视频后，一面大房间的墙上挂着227名在冲绳战死或失踪的姬百合学生的肖像。每张照片下方都有一段说明，此中几张注明了女孩们末了一次被看到的时间，以及她们的下落不明。

这些照片最让我触动，让我想起了几个小时前我在洞穴中看到的高见发现的那些骨头。它们会属于这些年轻面孔中的任何一个吗？

很可能我们永远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高见说，在从洞穴和战场遗址回收的1400具遗骸中，只有6具被确认身份。

他说，他会把所有发现的东西都交给政府，但是否进行DNA检测取决于他们。他说，许多时候骨头材料太少，无法进行DNA匹配。

如果像笔或笔记本这类带有名字的遗物与骨头一起被发现，可能会提供线索，他说。但没有这类识别信息的遗物则会被留在发现地。

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政府能做得更多。“我希望政府能采取更主动的步伐来识别遗骨，改进技术，并尽可能多地将遗骨归还给他们的家人，”他说。

美国人

如果说冲绳有美国版的“高见”，那可能就是斯蒂芬·帕维尔斯基。这位宾夕法尼亚州人是一名美军眷属，也是美国国防部学校教师，她管理着“冲绳战场遗址”脸书账号。

她的斯巴鲁观光车后部既是战役历史图书馆，也是徒步和洞穴探险的补给仓库。她对冲绳的了解好像无所不包。

3月初的一天，我发起在那霸市区的凯悦酒店共进午餐。帕维尔斯基说我们应该早点到，去看看酒店停车场对面公园里的一个洞穴。

在与高见带领的团队一起探索山坡战场遗址时，帕维尔斯基冲到队伍前面，指出日本人正在寻找的可能的洞穴入口。

帕维尔斯基说，她对战场遗址的兴趣源于她的祖父们，他们都在冲绳服役。她利用外祖父在亚洲战场拍摄的照片，试图站在几十年前祖父站过的确切位置。

“我仿佛能通过祖父的眼睛看世界，走在他走过的路上，以一种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式感受到他的存在。过去和现在仿佛交汇在一起，以一种言语无法捕捉的方式定格了历史，”帕维尔斯基说。

在与高见开始丛林徒步观光前几分钟，她正在与佛罗里达的一名冲绳老兵尼尔·麦卡勒姆进行视频通话。麦卡勒姆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员，1945年4月1日登岸冲绳岛，49天后被日军子弹击中腿部，他称之为“百万美元伤口”，由于这让他得以活着离开冲绳岛。

现年98岁的麦卡勒姆将回到冲绳参加战役80周年龄念活动，帕维尔斯基正在资助他确保能看到他想看的东西，他说这些地方将给他带来最终的“摆脱”。

麦卡勒姆说，他在2000年战后首次访问时，大部分这种摆脱感就已经得到了。“如果说我心里还有什么昏暗的角落，我想那时就已经消除了，”他说。

但他对历史的真正态度转变发生在19年前的一次大阪之行。“直到1981年，我都非常憎恨日本人，”他说。在日本第二大都会的那几天里，他遇到了一些渴望训练英语的小学生。

“他们对我说着亲切的话，‘你好，先生！’‘我爱你’，或者类似的话。然后我就想，我憎恨他们真是太愚蠢了，”麦卡勒姆说，并补充说那些心怀仇恨的人“不会过上美好、健康的生活”。

他还说，他希望自己的访问能提示当代人铭记所谓“最伟大的一代”的牺牲，那些参加二战的人，以及海军陆战队员在冲绳取得的成就。

回到洞穴遗址，高见说他希望自己的工作也能传递一个信息。“不要再有战役了，应该永远不要再有战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