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月尾之前我们是恐慌无序的一群乌合之众。从三月到六月的百日里，我们又恢复成了一个充满信心的有构造国家，我们有本领保障自己的安全和控制自己的命运。”倘若我们将1933年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对罗斯福“百日新政”的经典评价镜像反转，便能够为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旗号下的“百日革命”做出精确的判断。

以“帝王式总统”凯旋白宫以来，特朗遍及其执政团队以“特朗普革命”的方式开启了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特朗普革命”正以空前力度重塑美国的政治制度、经济体系、国家认同与交际格局。这位高呼“救国者不违反任何法律”（He who saves his Country does not violate any Law）的总统，正堂而皇之地将权力贪欲与制度僭越正当化。影响更为深远的是，自二战以来，由美国主导建立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Rules-based Order）正在被特朗普打破，《团结国宪章》确立的主权原则和始于布雷顿丛林体系的自由贸易规则剧烈地走向崩塌。严格来说，特朗普本人并不在意国际秩序是否崩塌，诚如战略学家哈尔·布兰兹（Hal Brands）所言，“作为一位强硬的民族主义者，特朗普追求权力、利益和单边上风。他以零和博弈的思维方式思考，认为美国早已被全世界欺骗。”在特朗普的某种直觉性认知指引下，美国将再次酿成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笔下那个“伤害的国家”，这种叛逆的美国将带给世界极大的破坏性。

新守旧主义历史学家罗伯特·卡根的《伤害的国家》

“美国的黄金时代从现在开始”

这是特朗普在就职仪式的开场向美国人做出的承诺。显然，这与他在八年前描绘的那幅美国工业和经济因外国聚敛而受损的黑暗画面大相径庭。横扫7个摇摆州，大胜230多万普选票，豪夺312张选举人团票的特朗普自然会认为自己拥有更强大的民意基础，更不必说在7·13枪击事件中大难不死的特朗普更加坚定“上帝拯救了我，是为了让美国再次伟大。”这种“昭昭天命”式的认知注定了特朗普将在国内政治议程中掀起肆无忌惮“革命”，隐蔽在其所谓“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的议程之下。

《美利坚向前行》 （American Progress） 约翰·盖斯特（John Gast）于1872年绘制

社会层面上，“特朗普革命”对美国社会“常识革命”（Revolution of common sense），将“文化战争”更加世俗化和守旧化，向“多元文化主义”发起挑战，重塑美国人的国家认同和爱国情怀。特朗普的矛头直指美国联邦机构的“多元化、公平和包容性”（DEI），指定英语作为美国的官方语言，禁止跨性别者参军，削减哈佛大学等顶尖学府研究经费以便“夺回”精英大学的控制权，惩罚教授“批判种族理论”的教育工作者，从第一任期“建墙隔离”非法移民到如今“驱赶”非法移民，重启关塔那摩监狱“关押”非法移民，将墨西哥湾更名为美国湾等。

政治层面上，“特朗普革命”直接冲击了美国政治传统的三权分立和权力制衡精神。特朗普更加激进地推进他在第一任期没能完成的“抽干华盛顿沼泽”（Drain the Swamp）计划，改革政府官僚机构，刀刃向内砍向华盛顿政治精英建制派，委派埃隆·马斯克担当政府服从部（DOGE）顾问，委任数位19—24岁的技术人才通过算法针对500余万公务员队伍采取举措，削减联邦机构规模，减少预算，其背后的剧烈程度可想而知；司法政治化和武器化，体系性滥用司法部权力撤销包括对于Space X的民事诉讼以及针对共和党议员刑事起诉等等；干预美联储独立性，多次威胁要更换美联储主席鲍威尔等。此外，特朗平常过建立对他本人的“忠诚崇拜”牢牢掌控共和党及其执政团队，我们看到，共和党拥趸们绵延不断的掌声帮助特朗普发表创纪录的长达100分钟的国情咨文，发表抗议的民主党议员被送出会场；我们看到，特朗普的内阁幕僚们在内阁会议上煽情地细数特朗普的伟大功绩……

著名的美国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在《失衡的承诺》一书的结尾告诫美国人，美国对外政策将持续在现实主义权力范式的国家利益与权力和抱负主义道德范式的信条和原则之间对立。试想，当美国民主制度出现问题，那么美国建立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否还会有拥趸？亨廷顿的箴言“没有人会效仿失败者”正是我们观察面对“特朗普革命”挑战下美国政治激烈演化的重要视角。

“做美国的对手是伤害的，做美国的盟友是致命的”

美国副总统JD·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剧烈反攻欧洲在“基本价值观”的倒退是其最大的安全威胁之后，美国经济学家杰弗利·萨克斯在布鲁塞尔再次向欧洲人提到了基辛格的这句名言。特别是，特朗普交际政策呈现鲜明的杰克逊主义色彩的背景下，基辛格的警句愈发掷地有声。

2017年5月10日，特朗普在椭圆形办公室会见亨利·基辛格，Evan Vucci 摄，图片来源：AP Photo

在特朗普的认知里，自由秩序的时代已然过去，自由秩序里一切的规范和规则都是有代价的，其中美国承担了最多的向导责任，其他的所有包括对手和盟友都在“占美国的便宜”。如果自由秩序的规则没有意义，那么所有国家间关系就是可以买卖业务的，一旦国家间的关系本质是买卖业务关系，那么国家的权力才是一切参与买卖业务游戏的Cards。如果主权原则没有意义，那么拥有丰富关键矿产的格陵兰岛、付出高昂代价包围的加拿大和作为关键航道的巴拿马运河就理应归属美国控制。美国是这场买卖业务游戏中最大的玩家，最强大的玩家不必要别人的保护，北约是欧洲人的北约而非美国人的负担。经济上的多边主义会降低美国谈判的筹码，作为最大的玩家在任何不够强大的玩家面前都可以采取霸凌式的双边主义。以是，美国可以在关税上向全世界火力全开，再要求各国排队与美国进行不对等的谈判。所有的国际构造和多边协议都是对最大玩家的一种限制，因此，美国不必要参与巴黎天气协议和世界卫生构造，更不必要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每年对外救济440亿美元。

然而，国家间的博弈并非是一次性买卖业务，而是重复的多次的博弈过程，在无穷次重复博弈中国家的声誉才得以累计，国家间的信任才得以建立。然而，耄耋之年的特朗普好像并不关心未来之事，徒留内阁团队们摒挡破碎的交际关系。显然，内阁团队们或是貌合神离或是针锋相对。由于“解放日”的关税战，依赖环球贸易体系的科技新贵马斯克已经与不喜好贸易的贸易顾问纳瓦罗分崩离析；作为国务卿的鲁比奥在2月28日白宫会谈的现场坐立难安；财长贝森特和商务部长卢特尼克如何绕过纳瓦罗影响特朗普的关税政策……特朗普对外政策的高度不确定性正是来自于这种团队以及团队背后博弈的张力。特朗普会高兴地自夸自擂，自己是如何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诸多企业回流美国，制造了多少就业机会，美国因此就再次伟大，好像完成这些事变就像他在椭圆办公室按动红色按钮盒子获取健怡可乐一样轻。同样轻松的是，二战后美国80年来建立的霸权信誉和声望也被短短一百天内迅速透支。没有人会追随一位喜怒无常的赌徒，一位基于自认为的权力实力实行对他国的蔑视、挑衅和聚敛的赌徒。

“美国的黄金时代”？还是礼崩乐坏的帝国？

当麦克·柯里昂斗志昂扬地接棒维克多·柯里昂成为教父时，他不会知道终其一生追求的“柯里昂家族荣耀”的代价竟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正如《经济学人》杂志所言，打着“让美国再次伟大”旗号的特朗普在短短百日里，已经对美国和世界造成了持久的伤害。

《经济学人》封面照片： 白头海雕缠满绷带、羽毛散落满地

“镀金时代”（Gilded Age）的威廉·麦金莱（William Mckinley）总统成为特朗普第二任期推崇的榜样，议员时期的麦金莱于1890年提出的《麦金莱关税法案》，将入口商品关税税率提高至49.5%，随后四年，美国经济总量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大国，在他任内，美国了击败西班牙跻身列强。特朗普上任伊始，便将北美最高峰“德纳里山”更名为“麦金莱山”，诸多政策仿效麦金莱，希望让美国在开国250周年之际进入“黄金时代”，以便青史留名。

500美元肖像正是美国第25任总统威廉·麦金莱

然而，当“解放日”环球关税战促使全美50个州发作超过300万人的“住手”（Hands-off）抗议时，当给特朗普第一季度的盖洛普民调支持度仅为历史第二低的45%时（值得一提的是，历史第一低为特朗普第一任期的41%），对于在关税谈判桌前排队的盟友伙伴们，对于被主权威胁的乌克兰、加拿大、格陵兰或是巴拿马们而言，美国甚至都已经难以回到100天从前的状态，如今的美国是一个礼崩乐坏的帝国，是约瑟夫·奈（Joseph Nye）口中“软实力终结”（the end of American soft power）的美国。奈启发我们思考，特朗普政府的反建制举措究竟标志着一个全新的、美国阑珊的时代的到来，抑或仅是美国对外政策的周期性阑珊？奈说或许这个问题必要等待2029年再往返答，但其言下之意已不言自明。

总之，特朗普执政百日以近乎暴烈的姿态验证了其MAGA口号的矛盾性——它在战术层面取得了部分“胜利”，却在战略层面加快了美国霸权的瓦解。官僚体制改革、关税壁垒回流和持续的文化战争确实在短期内制造了就业数据回升与守旧派狂欢的“镀金幻象”。但这种“胜利”代价则是对美国霸权快速透支，美国在百日内的每一次“极限施压”都在消耗二战后80年积累的战略信誉。当慕安会主席克里斯托夫·霍伊斯根在致辞上哽咽落泪时，当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连发35条推特向美国表示“感谢”时，当加拿大总理卡尼讲出“美国背弃了加拿大，加拿大与美国的传统关系已经不复存在”时，我们应对能够理解奈所指的“美国软实力终结”并非抽象隐喻。自此，美国再难以像拜登时期一样以低本钱的价值观号召团结盟伴，丧失在自己建立的世界贸易构造、国际货币基金构造里规则订定权。历史终将证实，“特朗普革命”终将会陷入一种宿命式的“教父悖论”：越是高呼“让美国再次伟大”，越是加快掏空“伟大”所依赖的制度根基与国际共识。当“美国优先”异化为“美国孤立”，当“强人政治”碾压“权力制衡”，这个曾自诩为“山巅之城”的国家，正在将自己的“黄金时代”埋葬于礼崩乐坏的瓦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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